解风波
江展一来,陆玉没了玩的心思,撂下钝矢准备离他远点。 “别走啊,安梁王不愿见本王,还是怕本王?” “来都来了,比试一下。谁输了就要给谁端茶倒水,捏肩捶腿。” 幼稚。 陆玉不想理会,绷着张脸。江展嗤笑,“怎么,真怕了?” 她瞥他一眼,“比可以,不玩赌注。” “没有赌注还有什么意思?你输不起?” “那失陪了。” “行。” 沉府家仆各自给二人奉上八支矢,两人抓阄决定谁先投,抓完阄后是陆玉先投。 “咚。”一支钝矢投进。 “咚。”又中一支。 “嗒。”第叁只矢歪了准头,擦着壶口落在地上。 陆玉皱眉。天冷冻得手麻。她比划出第四支矢。 沉府来来往往的宾客愈发的多,入府后见过沉老宗正,大家同为朝中同侪,熟脸也好,还是未曾照面听过名号也好,都客气地纷纷见礼问候。 “淮安王殿下,久仰久仰,殿下回长安某不曾正式拜侯……” “安王殿下,巧见巧见,今日殿下也是来祝寿的……” “殿下,待寿宴结束后方便去寒舍小饮否……” 江展本来站在一边等陆玉一局结束,没想到人多了便涌了上来。他不得不应付。一众人围上来。如今九王之乱过去不久,江展又是头一号功臣,拜侯者自然如过江之鲫。 陆玉因着正在认真投矢,没人上来打扰,第四支投中。一局投完四支后,就该下一个人投壶。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身侧。 江展恐没空继续这个游戏了。陆玉把剩余钝矢随便一投,和冷绾进了谒舍外堂取暖。 午时鸣响。 满座座无虚席。 宾客们皆上座,沉亮扶着沉老宗正从内堂出来。 沉老宗正虽年至耄耋,白眉苍髯,精神犹矍铄。他执手杖而出,面向坐下的各位拜了一拜。 “各位同僚,今日老朽寿辰,不胜感激各位拨冗前来。” 侍女将一盏酒呈上,沉老宗正接过,双手托住,“沉某先饮,以谢各位抬爱。”饮毕后,老宗正举白,将银杯倒示,以示自己饮干薄酒。 “沉某这一生无薄功响业,平庸无闻,但也自认兢兢业业几十年,慎而又慎,从未行差踏错。” “老身不才,承先祖提擢,为朝堂效力几十年。如今,一副残朽之躯也到了该逊位的时候了。” “我已上书陛下,卸去宗正一职。日后,我的孙儿沉珩将代替沉家继续为大魏效劳。若有才能,便接得我职,若无能,也请各位帮我提点监督。沉某在此拜谢了。” 沉老宗正又一拜。 “老宗正过谦了,令孙受您教导,必然不凡。” “是啊,沉老,快请出令孙吧,让我们看看沉老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呐。”底下人等不及,纷纷提出要见这位小公子。 沉老宗正含笑,“施宁,出来见见各位吧。” 内堂后,一位青年轻盈而出,步伐方正,身姿挺拔。其如苍翠青竹,沉静澹然,眼眸微亮。 “祖父。” 沉珩面朝众人恭敬作揖,“施宁见过各位。” “哎呀,当真是仪表堂堂呐……” “是啊,是啊,沉公子年岁几何,可至加冠?” “之前未曾听闻沉公子,沉老藏得可真深啊……” 沉老宗正笑道,“这孩子自小不曾养在长安,跟随亲母在梧城长大,我有意不曾以玉食锦衣教养,担心被荣华所蚀。” 他欣慰地看向沉珩,“施宁没有让我失望。” 陆玉低眸饮酒。梧城在鱼都郡内,属陆玉封地管辖范围,紧邻梁阳。 果然,他不知为何没死,从梁阳逃到了梧城,摇身一变成了沉施宁。 “沉老可安心了,令孙气度不凡,想必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之重器。”众人不吝夸赞,沉老宗正含笑摆手,“哪里哪里,我只盼他能安安稳稳,脚踏实地便可。” “施宁,替我下去为各位奉觞。” “喏。” “诸位,今日难聚一堂,尽情畅饮。后有暖阁,若是疲醉可去休歇,不必拘礼。若是有其他需要,尽管找施宁便是。”沉老宗正再次举杯,其他人也回敬。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,用木盖遮住保温,落到宾客的食案时方才揭开。这次寿宴特地请了原先在宫里侍奉的御厨掌勺,佳肴玉食,精致华美。 沉施宁一个个人见过礼,端着酒杯终于到陆玉身前。 陆玉站起身,端起银耳杯。侍女将热酒斟进杯盏中,杯底雕刻的暗纹摇曳,乍一看如细小银蛇游荡。 “梁王殿下,请。” 陆玉微笑颔首,“沉公子认得我?” “殿下说笑了。殿下跟随淮安王征战平乱,是为大魏功臣,我等心向往之,沉某怎会不知?” “沉公子过誉了。方才听沉老宗正言,沉公子自小便长在梧城。沉公子从未来过长安或是其他地方吗?” “正是。” “梧城为鱼都郡下县,为本王治下,也是我疏忽,从未注意过封地下有朝中老臣的亲孙。” 沉珩犹疑一息,“我与母亲在梧城也并不是顶着沉家的名号……家事不便多言,还请殿下见谅。” 他演的天衣无缝,犹疑的恰到好处,衬得陆玉好似那个剥人伤口的人。 “是我唐突了。本王自罚先饮,请了。”她一饮而尽。 沉珩端正耳杯,“怎会。以后还要请殿下多为关照了。” 陆玉乌眸深邃,“自然。” 他饮尽盏中酒,颔首欲离开。 “沉公子。” 沉珩驻步。 “送的礼,我收到了。” 下雪了。 细雪飘零,飒飒落落。 “收到便好。望殿下,能喜欢。”他对上她的眼眸。 二人以笑做假面,笑意模糊,眼底冷光烁烁,于寒意中无声汹涌。 酒过叁巡,宾客们食饮得差不多,纷纷去到庭院里玩游戏相娱。陆玉也起身,身体坐得发麻,到空地处舒展了下身体。 梅树下不止她一人,她侧眸,只觉不远处梅树下立着的那人颇为眼熟。 她上前一步,有些迟疑,“甘……甘县尉?” 甘食其转过身来,见到是陆玉,眼眸一亮,“安梁王殿下。” 陆玉上前几步,“你晋升来长安任职了。” 甘食其拜了拜,“正是。” 地方官员在短时间内提拔到长安不是容易事。陆玉道,“如今也不能称你为县尉了,敢问是何职级?” “蒙陛下不弃,任谏议大夫。”他道,“许久未见殿下了,还未曾正式谢过殿下举荐之恩。”当时零陵贪墨案结束后,他从县令升到县尉,就是陆玉对天子举荐的。 “甘县尉才德兼备,没有我推荐也自会高升。” 两人到渡廊里赏雪闲聊。 陆玉问,“何时来的长安?” “上月月底。”差不多是九王之乱落定的时候。那会陆玉也刚班师回长安。 陆玉点头,“如何来长安了?” 甘食其属江展治下的小官员,即便是晋升,也算是在当地本郡内,很难直升到长安。 甘食其眼眸微黯,语带忧伤,“前内史仲老前辈所荐。” 仲内史,仲子尧。 陆玉回长安后有听陆启提起过。 仲子尧所提议削郡一事,必然有陛下授意。当初陆玉检举江景就是女帝授意,否则身在长安的陆玉怎会清楚远在淮安郡的江景所为。 仲子尧是九王之乱下的牺牲品。九王之乱是女帝急于收拢皇权激起的动荡国乱。尽管过程艰难多有牺牲,但女帝确确实实做到了。 仲子尧将自己为女帝做的最后一件事安安稳稳完成,赴了刑场。也为女帝留下了可用的贤才火种,在最后一刻仍然效忠了大魏。 而仲子尧之死无人能提出异议,也不能再提出异议。 两人沉默。静静看雪落。 甘食其侧身,又一拜。“殿下恕罪,一直没能去府上拜侯,实在是失礼。” “无妨,你初到长安,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,尽管来王府找我。” “多谢殿下。” 甘食其微微低头,“其实……王府谒拜者甚众,我又是小地方上来的,冒然拜访怕是有攀高谒贵之嫌。” 他局促淡笑。 “甘某也一直未忘殿下创药之恩,若是不弃嫌,改日来我寒舍,甘某备家乡小肴招待殿下。” “一瓶创药而已,不必挂怀。倒是我该谢你,那日猎场替我解围。” 两人对视笑笑。 他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能穿进场合的衣服,穿了上朝才穿的玄色官服来的,因是穿了官服,外头又不能再其他厚衣,显得格外单薄。 陆玉呼出一口气,白雾在寒风中很快消散。“这场雪也不知何时会停。甘大夫,我们进去吧,里头暖和些。” “啊,好,请。” 进入内堂,有人迎上来和陆玉打了个招呼,陆玉看得出是来找甘食其的,识趣退开。堂内仍有人在进食饮酒,外头大家在玩六博射覆等游戏。 陆玉看了一圈,没有找到沉珩。 “有注意到沉珩在哪吗?”陆玉问身边的冷绾。 “方才瞥到他好像去了后面的暖阁。” “走。和老朋友打个招呼。” 折过漫长的渡廊,一间间暖阁外头拢着厚厚的棉帘。陆玉瞥到有一间暖阁的棉帘微歪,应是有人掀开过进了里头。 她推门而进。 一进屋内,暖意融融,门口正对着一盏云母屏风,陆玉关上门,轻步走过去,正见沉珩欲换衣。他招待宾客一直饮酒,身染酒气,故找了间暖阁换新衣。 沉珩见来人眉头一皱,甚是不悦,“梁王殿下不请自入,岂非无礼至极?” 陆玉上前一步,下颌微扬,“解衣我看。”